魏离微微垂首,语气恭谨,“回皇上,臣不知。”接过苗平递的茶盏,洪德帝执茶盖撇了撇杯中浮沫,“你旧年回京受封,朕喜你少年有为,故而将你留在京中任用,至今已一年有余。期间交予你的任务你皆完成得堪称完美,不枉朕重用,尤其禹都古道剿匪,仅率四十部下便将三十三峰悍匪尽数剿灭,此事传到京中,朝臣们莫不称赞有加。”“臣不敢当谬赞!”“不用如此谦虚,你的本事如何朕看得清楚。魏都尉是十二岁参军的吧?仅用五年时间就能跃升少将,在军营挣得功劳无数,连军营里的老将都对你甚是喜爱。以前就听回京老将说起魏都尉为人不仅骁勇善战,且心思缜密多谋,如今朕是信了,假以时日,我大越必又多一栋梁。”抿了口茶,洪德帝将茶盏转手搁于榻上檀木小几,轻轻当响于片刻静默间异常清晰。让魏离心头缩了下,眼底不可见发沉。帝王低沉威严声线再起,“魏都尉一身好本事,为朕助力颇多,解了朕心头不少忧虑。今日一大早召你进宫,是有另一要事交予你去办,希望这回魏都尉能跟往常一样,不叫朕失望才好。”魏离拱手低头,“臣领命,但凭皇上差遣。”“你既去过禹都古道,想必应该听过距离古道一城之遥的流放之地。历年来朝中罪臣犯事流放,有近半会送去那个地方,本是想着让那些犯人戴罪立功,在流放之地开荒种田,久而久之,荒地也能种出一片锦绣,为朝廷减免负担。不成想有人却将那里当成了无治之所占为己用,将朝廷之威踩在脚下,目无法纪胆大妄为!”洪德帝抬眸,视线紧紧落在玄衣男子身上,又复落在他面上覆盖大半张容颜的银狼面具,“朕此次要你做的,就是去整肃流放之地,剿灭盘踞其中的各恶势力。那些势力盘踞多年扎根极深,势力头领皆是有些能力的,若能将他们招安归顺朝廷为朕所用最好,若不能,异心者诛。”银狼面具后,少年眼眸一瞬剧烈收缩,用尽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在皇帝面前失态引起怀疑。他低下头,语气一如以往沉稳冷静,“回皇上,臣确曾对流放之地有所耳闻。听闻朝廷这些年来派过不少人前往想要整肃流放地,无一成功。臣不敢托大,要完成这个任务恐需时日。”“无妨。收复失地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,朕可以给你时间,整个羽林卫部众可任你调遣。但是,朕希望所耗时间越短越好,你可明白?”“是!”“这流放之地啊,让朕头疼很多年了,都快成了心病了。”皇帝垂眸,摇头低低笑开,“幸而如今朕有你可用,你且去办事,朕在京城待你佳音。”他予了魏离一道调遣羽林卫的手谕,在少年离去前,又将他唤住,视线再次落于银狼面具,“魏都尉,你自来京后面具从未摘下过,朕方想起来,竟然未见过你真容,可能将面具暂时摘下,让朕瞧一瞧?脸上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,需要覆上面具遮掩。若是伤势不重,宫中太医院有不少治疗外伤的老太医,或可为你诊疗伤。”少年顿住,犹豫片刻后转身,在帝王面前将银狼面具缓缓摘下,“臣陋颜难堪,只怕污了皇上的眼罢了。”面具落下,少年抬头,一张脸全然呈现出来。长眉入鬓,眸入寒星,悬鼻薄唇,让人惊艳的俊美。唯独可惜,在其左脸处突兀盘桓一丑陋疤痕,拇指粗细,自脸颊处纵贯眼角及眉尾,增生的疤痕鲜红色,在少年麦色肌肤上如攀爬了一条骇人蜈蚣。丑陋又狰狞。全然破坏了那份清贵俊美。洪德帝抬手,示意少年将面具重新戴上,叹息,“可惜了,本该是一冠绝长京的少年郎。”扣上面具,魏离未在多言,躬身告退。他离去后,洪德帝将檀木小几上晾了一会的茶水端起,慢悠悠细品,半阖眸子眸光深沉晦暗,教人难辨喜怒。“皇上,这魏都尉脸上的疤,位置是不是落得太恰好了?”苗平躬身,在皇帝耳边低语。洪德帝嗓音极淡,“你那里查得如何?”“皇上恕罪,流放之地这几年内里防守极为严密,老奴数次派人想要潜进去调查,皆被那几个势力察觉,出去的人一个没能回来……当年魏家是否全部灭了口,此事暂、暂未能查出结果。”“流放之地就像一头狼,以前是狼崽子,经了这些年,獠牙越发锋利,叫人无从下手了。”洪德帝鼻子发出一声冷哼,“朕静待佳音,且看魏都尉战果。”至于魏离究竟是不是南宫青羽……洪德帝看着茶杯中晃动的褐色茶液,哼笑。最好不是。若是,魏离、又或南宫青羽,这次未必有当初那么命大了。离开太和殿,魏离带着手谕直行出宫,去了东市他知道只要转头,便有家可归小二上茶,到一壶茶喝完,不过两刻时间。茶喝完后魏离便离了茶楼。无论情绪起伏多激烈,他都只给自己一盏茶的功夫,将情绪平息。他有太多的事要做,没有时间浪费。下午回到羽林卫营当值,至下晌放值后又直回东二巷魏府,进门后往书房继续处理公务。天色很快擦黑,书房里掌了灯。火苗忽而浮动时,一直埋头书案的少年抬起头来,书案前站了一人。着夜行衣,罩面巾,身形高大伟岸,黑眸深邃气息冷硬。见着他,少年唇畔浮上笑意,“断刀叔叔。”断刀拉下面巾,顶着张陌生普通的面孔,走到书案旁实木圈椅坐下,“我下午去了趟茶楼,看到你给我留下的信息。发生何事了?”“洪德命我收复流放之地,各势力能招安即招安,不能者诛杀。我领命离宫前,他让我摘了面具。”魏离娓娓叙来,语气沉稳平静,已无初时起伏,“做多了亏心事,心里藏了太多鬼,他对我的疑虑始终未有打消。”洪德帝实则并没有认出他。时经十数年,他在战场上喋血五载,容貌气质与年幼时早已经截然不同。但是哪怕他容貌已变,虚报年岁,洪德帝依旧疑神疑鬼。魏离低眸,眼角爬上讽刺,“他知自己手中有多少冤魂,许做梦都害怕冤魂前来索命。”断刀静静听他说完,问,“你想怎么做?”“仲秋皇家祭祀后我即动身,回流放之地。”“阿离,你我有师徒之谊,我亦欣赏你心性坚韧胆魄过人,但你若敢伤他们,我会亲手杀了你。”火光跳跃,断刀深邃眸子淡淡凝着少年,眼底深处有长辈的严厉。魏离迎视,正色道,“断刀叔叔,我背负一身仇恨,活下来唯一的目标便是复仇。但是,我亦知逝者已矣,若徒北村跟报仇之间只能二选一,我定选徒北村。因为还活在身边的亲人,更重要。”他从来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。为人子,母仇要报。外公一家为给他挣一线生机以全族性命相护,此仇亦要报。但是他这辈子亲人在侧的时间总共十年,一半是母亲与外公给的,另一半,是徒北村、小苏家给的。若有一天当真要作出取舍,他选让徒北村的所有亲人友人继续好好活着。他知道,母亲在天之灵,也会支持他这样做。但如今还未到那一步,他跟洪德帝之间究竟会鹿死谁手,尚且未定!断刀看着少年,眼底厉色缓缓释去,“这些年我与昔日旧部下已经重新取得联系,亟待时机。你若有计划,我会助你。”少年摘下面具,灯光下浅浅一挑眉,自信从容姿态尽显,“师父莫要小看离儿,离京前我会赠洪德一份大礼,待我再回京之日,即是收网之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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